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:甲午(wu)战争(zheng)早期史叙的知识(shi)史考》,孙青著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12月(yue)出版,356页
复旦大学历(li)史学系(xi)孙青副传授新近出版的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:甲午(wu)战争(zheng)早期史叙的知识(shi)史考察》(以下简(jian)称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),从知识(shi)史的角度重新审视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成(cheng)绩,不(bu)但为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研讨注入了新的活力,也在某种水平上(shang)填补了国内学界在战争(zheng)史与知识(shi)史交叉领域的空白,堪称一次富有洞见且(qie)行(xing)之有效的尝(chang)试。
一
若要粗略提炼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一书(shu)的两(liang)个焦点关键(jian)词,“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”和“知识(shi)史”应无贰言。正如作者在《引(yin)论》中称言,目前学界有关甲午(wu)战争(zheng)详细历(li)史历(li)程(即“历(li)史经历(li)”层面)的研讨已经相当丰富坚固,但涉及战争(zheng)史叙(或“历(li)史叙述”层面)的接头仍(reng)未几(ji)见,故(gu)“本书(shu)立足知识(shi)史头绪,将研讨的焦点从战争(zheng)转向战史”(第(di)1页)。换言之,作者想探究(jiu)的重点并非作为历(li)史事件的甲午(wu)战争(zheng)本身,而是有关这场战争(zheng)的知识(shi)史:它们何故(gu)“天生、改编、流转、承传”?其运作机(ji)制、基本形态为何?近代意义上(shang)的“战史”在东亚(ya)衰亡的背景是什么?它与中国传统的战争(zheng)叙述又有何区别和接洽(qia)?为办理这一系(xi)列成(cheng)绩,本书(shu)将视野回溯至一个更(geng)原初的阶段——“甲午(wu)战争(zheng)期间及战后近30年”,重新聚焦于那一期间环球范(fan)围以中、日、西文书(shu)写、出版的“即时”战争(zheng)史叙。
为更(geng)好地把握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的成(cheng)绩意识(shi)与研讨途径,或有必(bi)要对已往数十年间战争(zheng)史和知识(shi)史的学术头绪——特别是两(liang)者在近期的“联婚”干系(xi)——略作梳理回顾。
先看(kan)战争(zheng)史。诚如英(ying)国著名军事历(li)史学家约翰·基根(John Keegan)所言,“战争(zheng)几(ji)乎和人类(lei)一样陈旧”,“人类(lei)有文字记载的历(li)史基本上(shang)是一部战争(zheng)史”(约翰·基根:《战争(zheng)史》,林华译,中信出版社,2018年,第(di)3、475页)。战争(zheng)史作为史学研讨的一个典范(fan)领域,可谓积厚流光,尽管(guan)在二战后一度陷入乏人问津的低谷,但很快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后历(li)史学的“社会史转向”潮流中迎来起(qi)色,衰亡了一种被称之为“新军事史”(New Military History)的研讨取向。战争(zheng)史研讨者开始将目光从战争(zheng)本身(首要存眷战斗、战斗、军事将领及其战争(zheng)艺术等)转向“战争(zheng)与社会”的互动干系(xi)(重点接头军事革命、战争(zheng)的社会影响、兵士的战争(zheng)履历(li)等),极大拓宽了战争(zheng)史的研讨范(fan)围。今后,军事史与支流历(li)史学的互动和对话更(geng)趋频(pin)仍(reng)密切(qie),特别在文化史、环球史等史学思潮的驱动下,军事史家对军事/战争(zheng)与文化之干系(xi)、非西方国度/区域的军事传统等议题给予了更(geng)多存眷(Stephen Morillo, Michael F. Pavkovic, What is Military History? 3rd edition, Polity Press, 2017, pp.39-47)。近年来国内翻译出版的几(ji)部海外中国军事史研讨论著,即颇能(neng)体现上(shang)述研讨趋势。如费正清(John K. Fairbank)、基尔曼(Frank A. Kierman, Jr.)等人编著的《现代中国的战争(zheng)之道》(陈少卿译,民主(zhu)与建设出版社,2019,原书(shu)由哈佛大学出版社1974年出版)、欧阳泰(tai)(Tonio Andrade)的《1661,决战热兰遮:中国对西方的第(di)一次胜利》(陈信宏(hong)译,九州出版社,2014,原书(shu)由普(pu)林斯顿大学2011年出版)及《从丹(dan)药到(dao)枪(qiang)炮:天下史上(shang)的中国军事格局》(张孝(xiao)铎译,中信出版社,2019,原书(shu)由普(pu)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)、狄宇宙(zhou)(Nicola Di Cosmo)等人的《现代中国的军事文化》(袁剑译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4,原书(shu)由哈佛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)等,其研讨对象虽(sui)为中国历(li)史上(shang)的战争(zheng)与军事,但在详细研讨中引(yin)入了政治哲学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等要领与视角,接头议题涵盖了军事与文化之干系(xi)、历(li)史书(shu)写中的战争(zheng)表(biao)述、中西军事革命对照、战争(zheng)亲历(li)者的心态等多个方面。
在海外学界战争(zheng)史研讨的种种新意向中,战争(zheng)史与知识(shi)史的“联婚”特别引(yin)入注视。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,知识(shi)史(history of knowledge)研讨在历(li)史学领域异(yi)军突起(qi),蔚然(ran)成(cheng)风。从学术源流来说,知识(shi)史的衰亡有赖(lai)于书(shu)本史、科学史等史学分支的发(fa)展。一方面,“书(shu)本史研讨的重心从对书(shu)本交易的经济史转变为阅读的社会史研讨和对信息(xi)流传的文化史研讨”;另一方面,科学史令人们意想到(dao),现代意义上(shang)的“科学”是一个十九世纪的观点,无法涵盖人类(lei)更(geng)早期间的知识(shi)活动以及手工(gong)艺、医疗(liao)术等实践性知识(shi),特别是“环球史”的衰亡,提示人们“必(bi)要去认识(shi)和接头那些(xie)非西方文化的智识(shi)成(cheng)就”([英(ying)]彼得·伯克:《什么是知识(shi)史》,章可译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23年,第(di)7-8页)。陈恒在此底子上(shang)对知识(shi)史举行(xing)定义,认为“知识(shi)史是将知识(shi)产生(从认知的角度看(kan)知识(shi)的起(qi)源与发(fa)展)、知识(shi)临盆(从社会与知识(shi)彼此感化的角度看(kan)知识(shi)的更(geng)新)置于广阔的自然(ran)、社会、经济、政治、文化、宗教、军事等时空框架体系(xi)中,进而将这一框架体系(xi)置于更(geng)广阔的民族、国度、区域、洲际乃至国际的网络中考察其产生、发(fa)展的历(li)史”(陈恒:《知识(shi)史研讨的衰亡及意义》,《灼烁日报》2020年12月(yue)21日)。在现今国内学界,知识(shi)史研讨已成(cheng)抢手,检索以“知识(shi)史”为主(zhu)题或关键(jian)词的研讨项目、学术专著、专题论文及译作,几(ji)近难以胜数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在相对传统的战争(zheng)史研讨领域,知识(shi)史的这股热潮好像并未激起(qi)显著反(fan)响,这一现象与海外学界形成(cheng)了较为鲜明的比拟。
从外观上(shang)看(kan),知识(shi)史和战争(zheng)史好像分属不(bu)同阵营,但颇出人意料的是,两(liang)者的碰撞迸发(fa)出了异(yi)常灿烂(lan)的火花。一方面,知识(shi)史(包括其泉源之一的书(shu)本史)的引(yin)入,使军事/战争(zheng)史的一些(xie)“旧”议题得到(dao)了重新检视。以军事头脑史为例,传统研讨首要存眷军事典范(fan)文本、军事精英(ying)的头脑,这一范(fan)式以彼得·帕雷特(Peter Paret)主(zhu)编的《现代战略的缔造者》(Makers of Modern Strategy,该书(shu)于1943年第(di)一版,1986年订正重版,中译本由时殷弘等人据1986年英(ying)语订正版译出,天下知识(shi)出版社2006年出版)为代表(biao),该书(shu)详细介绍十五至二十世纪西方著名军事人物(如马基雅维利、腓(fei)特烈大帝、拿破仑)、军事学派(如普(pu)鲁士—德国粹派、法国粹派)的头脑学说。近年来,研讨者开始将目光转向了更(geng)遍及意义上(shang)的军事书(shu)本与军事知识(shi),努力于探究(jiu)军事书(shu)本的出版、流传、阅读、担当,军事知识(shi)的临盆、转移、进修、应用等成(cheng)绩,这从以下几(ji)个书(shu)名即可见一斑:《作为武器的图书(shu):二战期间以环球市场为目标的宣扬、出版与比力》([美(mei)]约翰·B.亨奇著,蓝胤(yin)淇译,商务印书(shu)馆,2015年)、《战争(zheng)与印刷期间:荷(he)兰军事保藏(cang)品中1801年之前的早期印刷书(shu)目》(Louis Ph Sloos, ed. Warfare and the Age of Printing: Catalogue of Early Printed Books from Before 1801 in Dutch Military Collections, Brill, 2008)、《完整的兵士:早期斯图尔特王朝的军事书(shu)本与军事文化(1603—1645)》(David Lawrence, The Complete Soldier: Military Books and Military Culture in Early Stuart England, 1603-1645, Brill, 2009)、《维盖提乌斯的〈论军事〉:一个罗马文本在中世纪的担当、流传与传承》(Christopher Allmand, The De Re Militari of Vegetius: The Reception, Transmission and Legacy of a Roman Text in the Middle Ages,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2011)、《战争(zheng)中的工(gong)具:知识(shi)与天下之间的科学、研讨和东西》(Steven Walton, ed. Instrumental in War: Science, Research, and Instruments between Knowledge and the World, Brill, 2005)。
另一方面,在知识(shi)史的开导下,军事/战争(zheng)史研讨领域出现出一些(xie)富有创新性的议题。2015年,国际著名学术期刊《瑞士医学科学史杂志》(Gesnerus: Swiss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and Science,该刊于2021年起(qi)并入European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and Health)第(di)七十二卷第(di)二期揭橥(zhu)了一组(zu)专题论文,充足展现了知识(shi)史和军事/战争(zheng)史“联婚”之丰硕结(jie)果(guo)。该期文章包括《军事的知识(shi)史视角导论》(Wissensgeschichtliche Perspektiven auf das Milit"ar: Eine Einleitung)、《长19世纪中的医学、法律(lu)与“文明”战争(zheng)之知识(shi)》(Medizin, Recht und das Wissen vom <
由此,我们再来检视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一书(shu),不(bu)难发(fa)明它在研讨旨趣与要领论取向方面均与前述战争(zheng)史与知识(shi)史的融会趋势——即“军事知识(shi)史”研讨取向——十分契合。指出这一点,并非意在凸显该书(shu)之“预流”或与海外学界同仁“所见略同”,而是试图基于学术史的头绪对其举行(xing)较为精确的定位,而这本身等于知识(shi)史的应有之义。更(geng)重要的是,知识(shi)史和战争(zheng)史的“联婚”,在某种水平上(shang)确实堪称“珠联璧合”,特别对于先行(xing)研讨已堪称宏(hong)富的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研讨领域而言,这不(bu)啻为一种突破性的尝(chang)试。当然(ran),必(bi)要更(geng)确切(qie)地指出,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的学术关怀并非“战争(zheng)”,而是“战史”——“甲午(wu)战争(zheng)早期史叙”。
二
如何“从知识(shi)史的角度去窥察甲午(wu)战史”?在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一书(shu)中,作者是牢牢盘绕“史叙”这一对象来睁开的。所谓“史叙”,在书(shu)中与“历(li)史叙述”交替使用,用来指涉种种对甲午(wu)战争(zheng)的记叙。作者特别指出,“这种记叙基于履历(li)见闻(而非逻辑推断或虚构想象)所作,强调用时性视角并寻求某种‘内在一致(zhi)性’。其详细形式可以包括文本、图像及其他衍生文类(lei)。它们中的大部分在不(bu)同说话文化语境中,常会以‘史’‘纪’‘本末’‘颠(dian)末’‘history’等确定的文类(lei)标识(shi)作自我界定,有些(xie)则不(bu)以流动的物理文本形式呈现,而是停顿在流动中的片(pian)段叙述状态”(第(di)2页,注1)。在她看(kan)来,学界以往对甲午(wu)战争(zheng)的研讨,重心大多在战事历(li)程而非史叙形式,基于“史实重建”或“复盘战争(zheng)”的目标,论者在史料弃取时,常以辨析“真伪”作为唯一评价绳尺,但云云一来却容易轻忽了历(li)史当时/当事人“众说纷繁”的状况(kuang)以及“战事入史”的复杂历(li)程。与之不(bu)同的是,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将视角转投(tou)于叙史本身,试图回到(dao)一个更(geng)原初的头绪,追问这些(xie)甲午(wu)战争(zheng)早期写作者“如何说”、“为何说”以及“在如何的机(ji)制中说”,相干文本又如何影响了日后的战史编纂。
在此,作者将“甲午(wu)战争(zheng)早期史叙”区分为官方史叙、战地报道、史志三类(lei),并指出其彼此之间的接洽(qia)与区别。所谓“官方史叙”,首要指清朝在战事历(li)程中产生的种种公文书(shu),它具有某种“事件化”的气势派头,“深嵌于王朝国度的文官体系(xi)与行(xing)政流程,以不(bu)同部门、级别之间的文书(shu)流转为其基本编排线索”,并成(cheng)为日后王朝官修史机(ji)制的重要史源;所谓“战地报道”,是指日、清两(liang)国和其他非参战国媒体的随军观战报道,这种报道往往是片(pian)段式的,以集中形貌单个事件为主(zhu);所谓“史志”,常表(biao)现为专著、文献编录、评论汇编等形式,在写作上(shang)寻求联贯性与全(quan)体性,试图为纷繁复杂的历(li)史事件找到(dao)一致(zhi)性的表(biao)述线索。而在这些(xie)关于甲午(wu)战争(zheng)知识(shi)的诸面相中,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侧(ce)重存眷的是“次序”与“流转”。作者在此借用了福柯以降文化史家常使用的两(liang)个观点,来强调本书(shu)意在探究(jiu)甲午(wu)战争(zheng)“相干知识(shi)的天生语境、外在形式及这些(xie)知识(shi)在社会与空间两(liang)个方向的流转”。详细来说,该书(shu)所接头的甲午(wu)战史的知识(shi)“次序”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:一是知识(shi)的形式或结(jie)构,即知识(shi)存在的基本形态,如文类(lei)、叙述气势派头与结(jie)构等;二是知识(shi)的建制,即知识(shi)天生、流转与使用与使用的制度头绪,包括权要制度(特别是文书(shu)行(xing)政制度)、清国史馆、军事院校(xiao)等;三是知识(shi)空间,即盘绕某种知识(shi)的临盆、流转与使用形成(cheng)的社会文化空间,这种空间常常体现为开放度不(bu)等的社会圈子或群体,如高层官员(yuan)、军校(xiao)师生、大众读者等。而知识(shi)的“流转”,则同时包罗了跨越社会和地理边界的旅(lu)行(xing),即在社会层面横向或纵向地从某一群体渗透、流传至另一个群体,从地理层面从某一区域、国度流转至另一区域、国度,并且(qie),这种流转未必(bi)是从一地到(dao)另一地的单向流动,而往往是在两(liang)地或多地之间多向、多次发(fa)生的流动,是一种知识(shi)的“环流”。(第(di)2—10页)
从上(shang)述成(cheng)绩意识(shi)动身,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依次睁开了详细的论述。全(quan)书(shu)共分七章,大抵(di)又可分为三个部分,其中第(di)一部分包括第(di)一至二章(《日常行(xing)政与清季甲午(wu)战争(zheng)官方史叙》《清季民初私修甲午(wu)战事史叙》),首要接头晚清中国在甲午(wu)战争(zheng)持续及结(jie)束后短期内形成(cheng)的官方、官方史叙;第(di)二部分由第(di)三至第(di)五章构成(cheng)(《中国以外的汉文即时甲午(wu)战史》《和文即时甲午(wu)战史》《西文即时甲午(wu)战史》),将视野从清朝放宽至内部天下,探究(jiu)统一期间海外以汉文、和文、西文三类(lei)文字书(shu)写的甲午(wu)战史;第(di)三部分由第(di)六至第(di)七章组(zu)成(cheng)(《东亚(ya)战争(zheng)史叙的近代转变》《甲午(wu)战史译写与东亚(ya)近代知识(shi)空间》),从“战史文类(lei)”与“知识(shi)空间”两(liang)个角度对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睁开接头,窥察战史知识(shi)与形式如安(an)在欧亚(ya)大陆两(liang)端及东亚(ya)列国之间“旅(lu)行(xing)”,新文类(lei)的流转又如何带(dai)来知识(shi)空间的形成(cheng)。《结(jie)语:成(cheng)为“知识(shi)”的近代战争(zheng)》部分,则是对全(quan)书(shu)内容的概括与升华。
总的来看(kan),第(di)一章《日常行(xing)政与清季甲午(wu)战争(zheng)官方史叙》是全(quan)书(shu)篇幅最(zui)长(共64页)、也是笔者认为最(zui)能(neng)体现全(quan)书(shu)主(zhu)旨的一章,兹先就该章举行(xing)说明。作者指出,关于甲午(wu)战争(zheng)的官方史叙“深嵌于王朝国度的文书(shu)行(xing)政运作,几(ji)乎与战事的发(fa)展相伴随”,这是一个颇为独特的现象,与此同时,它“绕织于中国修史形式萌生重大转折之际,渐渐汇入近代知识(shi)发(fa)生气制转型的历(li)史头绪”(14页)。因而可知,本章试图处理的是知识(shi)天生与转型的成(cheng)绩。
清廷有关甲午(wu)战争(zheng)的知识(shi)是如何天生的?作者认为,“关于战争(zheng)的官方叙述原先聚集于与传统政治历(li)程及修史程序相伴生的种种文书(shu)形式之中:有些(xie)出于沟通内外的日常文书(shu)流转之制,有些(xie)从属于国度劝忠之典,有些(xie)则成(cheng)于王朝专修书(shu)史之常务”(15页)。在某种水平上(shang),我们好像可以称之为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的“内在理路”。有清一代,官方修史活动始终与政府实际行(xing)政历(li)程精密缠绕,并十分注重“方略”、“武功”专史,强调“酬绩劝忠”的“饰终之典”,这一框架范(fan)例了甲午(wu)战争(zheng)官方史叙的基本形态。就文本形式而言,清朝有关甲午(wu)战争(zheng)的官方史叙有檀(tan)案(an)(由枢廷、京内各衙署日常积累编纂)、起(qi)居(ju)注、实录、国史馆传稿等,其叙事经纬则首要有记事与叙人两(liang)类(lei)。“记事者或聚集在依时序编排的起(qi)居(ju)注、实录、《夷务始末记》(稿本)中,直接采撷公文,几(ji)近于文献汇编;或以片(pian)段散入国史馆所修传、志稿本”,“叙人者则以国史馆所编种种将士臣僚(liao)单传、合传传世”(15—16页)。从史源学的角度来说,这些(xie)文本首要经过清廷的“战时日常文书(shu)流转”而形成(cheng),集中体现在“以北洋大臣为关键(jian)的军情奏报”、“朝廷正式公布的通告或赏罚(fa)谕旨”、“以翰詹科道官员(yuan)为主(zhu)的纠劾弹章”三类(lei)公文上(shang)。在该章的“战时文书(shu)流转与战事入史”一节中,作者大小靡遗地为我们展现了一幅甲午(wu)战史知识(shi)天生的复杂图景,让读者仿似置身于1894—1895年的历(li)史现场,得以窥见北洋大臣如安(an)在收到(dao)来自各方的信息(xi)后向北京奏报军情,朝廷如何公开诏告或以“廷寄”体式格局下发(fa)谕旨,在京翰詹科道等文官如何激扬文字、评论争(zheng)局……这一公文递转网络,以天津为关键(jian),以北京为终端,“文本信息(xi)搜集、编撰、互换、沟通于税务司各口岸、内政使节各停驻点、前哨各战场之间,并涉及南北诸重要军、政辖区”(22页)。有关战事的细节,也随着公文流转历(li)程中的层层裁汰、补充、汇总,渐渐明晰丰富起(qi)来,最(zui)后经过馆阁归档及清廷既定的制度性修史历(li)程进入修史之典,沉淀为官方战争(zheng)史叙诸多范(fan)例表(biao)达的根据。
必(bi)要指出的是,这一“战争(zheng)的面目”的渐渐清楚是体现在文字层面的,它与详细的行(xing)政目标有关。随着战事的举行(xing),北洋大臣及参战将领在详细汇报战况(kuang)的专折中,往往会有针对性地回复朝廷有关“接战景遇”、“沦陷景遇”、前敌将官临敌表(biao)现等方面的特别询问,“以便朝廷据此疾速做出赏罚(fa)推断,随时监督(du)军事与鼓励士气”。出于这种目标,这类(lei)专责奏报尽管(guan)较为详细,但在形式上(shang)“着重于员(yuan)弁接仗表(biao)现或解释致(zhi)败的主(zhu)客观原因,而非交战两(liang)边的战后技术分析”。另一方面,因为清朝的恤忠之典在行(xing)政上(shang)有一些(xie)不(bu)成(cheng)文的详细目标,如“击毙敌数”、“缴获东西”、“输赢战绩”、“捐躯情结(jie)(言行(xing))”等,因应于这一“评价体系(xi)”,出奏人在撰写恤忠奏报时也以此为范(fan)(26—35页)。可见,这些(xie)有关战争(zheng)的细节(记事)往往与将领的战时功绩(叙人)互为缠绕。
在这一点上(shang),清朝的官方战争(zheng)史叙和它的交战国日本形成(cheng)了鲜明比拟。作者在第(di)四章《和文即时甲午(wu)战史》对日本官方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有较详细的论述,我们无妨将先将视野转移至此,以略作对照。明治初期,日本全(quan)盘引(yin)入法国近代军事制度,着手编纂兵史和战记,这被视为近代军事机(ji)构的功能(neng)之一;明治中期,日本又模仿德国,以“战史”为名编写军事专史,开始“强调军事技术方面的实际教诲价值”。甲午(wu)战争(zheng)结(jie)束后,日本顾问部即着手编纂战史,其终究(jiu)编成(cheng)的《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战史》(1904—1908),特别强调“提供实战战例,供研讨军事技术参考”的目标,意在“把甲午(wu)战争(zheng)视为‘现代战争(zheng)’的首个重要战例,依照现代军事技术的知识(shi)分类(lei)来拆解、审视战争(zheng)的历(li)程”(140—143页)。实际上(shang),这种编纂范(fan)式所反(fan)应的是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军事史学的“职业化”趋势,特别是以普(pu)鲁士—德国总顾问部为典范(fan)的官方战争(zheng)史研讨传统,这一范(fan)式最(zui)首要的宗旨之一即“总结(jie)战争(zheng)履历(li)以引(yin)导未来战争(zheng)”(Stephen Morillo, Michael F. Pavkovic, What is Military History? 3rd edition, pp.35-36)。作者在第(di)五章《西文即时甲午(wu)战史》枚举了大批(pi)以西方语文(包括英(ying)语、法语、德语、意大利语、俄(e)语等)书(shu)写的甲午(wu)战史著述,试图藉此展现“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,环球范(fan)围近代类(lei)型知识(shi)流动与次序缔结(jie)的一些(xie)实相”(200页)。但令人遗憾(han)的是,书(shu)中并未对这些(xie)西文即时甲午(wu)战史睁开详细的文本分析论述。
三
让我们再把目光回到(dao)该书(shu)第(di)一章所存眷的清朝官方史叙的“知识(shi)转型”成(cheng)绩上(shang)。作者指出,在清末民初之际,“从清国史馆传稿到(dao)《清史稿》列传,甲午(wu)战争(zheng)诸传稿出现了值得注意的变动,详细体现在编纂宗旨、传稿类(lei)目和传稿内容等几(ji)个方面”。举例而言,《清史稿·忠义传》“突破了恤忠的行(xing)政框架,试图根据传主(zhu)首要参与的战事、身份来定位”,这“实际上(shang)使得以人为中心的战史书(shu)写开始向以事件为经纬转变”。而从史料泉源看(kan),清史馆也不(bu)再完整根据出于行(xing)政流程的公文文书(shu),而是同时采信并挑选《中东战纪本末》《中日兵事本末》《清稗类(lei)钞(chao)》《黑水先民传》等同期间官方出版物的史叙,“实际上(shang)也体现了传统王朝史叙从垄断渐渐向官方开放的内在知识(shi)生发(fa)机(ji)制之转型”(70—77页)。
顺着这一思路,作者在第(di)二章系(xi)统考察了清季民初私修的甲午(wu)战事史叙——显然(ran),这是更(geng)能(neng)体现“知识(shi)转型”的文本类(lei)别。仅举一例来说明,作者将甲午(wu)战后几(ji)年间出现的私修战辑与战纪分为两(liang)源,一是广学会的《万(wan)国公报》谱系(xi),一是姚锡光《西方兵事纪略》谱系(xi),前者材料泉源遍及,既有官方文件,也转载其他西文报刊相干报道,同时登载种种评论性文章,表(biao)现出鲜明的西方“文明”次序观,寄希望于清朝的文化与政治制度变更(geng);后者的材料泉源则以战争(zheng)亲历(li)者的军中见闻为主(zhu),这些(xie)人大多集中于张之洞开办的旧式军事教诲机(ji)构,有其现实政治立场,试图“以本末体裁彰(zhang)明中日构衅的黑白曲直,经过报告战斗经过,明白战胜的责任者和详细败因”,故(gu)十分强调“明耻(chi)教战”,表(biao)现出强烈的国族主(zhu)义胜负观,认为清朝的“转变之机(ji)在于明耻(chi)辱、强武备(bei)、兴教诲等技术层面的实际举措”(78—99页)。不(bu)难发(fa)明,不(bu)管(guan)是带(dai)有基督(du)教普(pu)遍主(zhu)义色彩的文明观,抑或传统士人表(biao)露于笔端的国族立场,均为晚清西力(西学)东渐背景下的新生事物。
就此而言,我们应如何从更(geng)宏(hong)观的角度去明白“战史”这一古今中西皆有的体裁在十九世纪的转变?该书(shu)第(di)六章《东亚(ya)战争(zheng)史的近代转变》试图对此举行(xing)回覆。先看(kan)中国的景遇。作者指出,尽管(guan)“军事活动是传统国度最(zui)重要的职能(neng)之一”,但“与国度军事活动相干的记载与议论聚集见于四部图书(shu)”,而“在‘纸上(shang)谭(tan)兵’的详细形态上(shang),‘战史’却并没有自力成(cheng)为史部的一个分支专题或自成(cheng)史体”。不(bu)停要到(dao)乾隆、道光年间,在内部“动乱”与“海警夷氛(fen)”的配合感化下,官修、私撰军事专史大批(pi)出现。随着近代军事教诲在晚清的衰亡,西方“近代作战形式、战法、战术、国际法则等法则性内容”和“战史”课程的引(yin)入,改变了中国“兵事”史叙的现实制度机(ji)制。这些(xie)由实际政务中产生的知识(shi)门类(lei),渐渐突破四部图书(shu)分类(lei)结(jie)构主(zhu)导下的旧知识(shi)形式。战争(zheng)史的书(shu)写,也出现了和高度“事件化”的行(xing)政文书(shu)不(bu)同的“事件化”取向,侧(ce)重叙述战事的前因后果(guo)或“兵法史略”。在此历(li)程中,一个新的“知识(shi)配合体”也渐渐形成(cheng),他们依托战史睁开了种种政治性议题的接头(203—251页)。相较于晚清中国,明治日本的战史转型表(biao)现出了一些(xie)不(bu)同的特性。一方面,“明治日本的战史修纂与法国、德国等欧洲军事强国有更(geng)密切(qie)的接洽(qia),并基本上(shang)是在诸如陆军省陆军士官学校(xiao)、陆军大学校(xiao)、顾问本部编纂课、陆军文库(ku)等日本近代国防(fang)体系(xi)新建文教建制的架构下睁开的”;另一方面,日清、日俄(e)两(liang)次大战促使日本军事史叙发(fa)生了庞大转变,“今后前翻译战史的‘欧洲战争(zheng)’中心视角,转变为立足‘东亚(ya)’窥察‘天下战争(zheng)’的东洋史取向”(251—266、295页)。而在朝鲜,因为其在甲午(wu)战争(zheng)后“所经历(li)的特殊国度命运和近代历(li)史轨迹,其关于战争(zheng)的官、私史叙都受到(dao)殖民统治和民族自力诉求的深刻影响,直到(dao)20世纪中后叶才被重新搜集、整理与给予文化定位”(266页)。
中、日、朝三国在“战史”的知识(shi)转型这一成(cheng)绩上(shang),好像折射出各自在近代国度建构历(li)程中的多少面相。而毫无疑问的是,推动(或造成(cheng))这种知识(shi)转型的配合背景之一,恰是“西方”。尽管(guan)作者在《引(yin)论》中说起(qi),“近代意义上(shang)的‘战史’先后衰亡于18世纪末的法国、德国,又疾速传至荷(he)兰等当时在环球贸易中拥有特殊位置的国度,与近代军事教诲体系(xi)的创建密切(qie)相干。19世纪中后期,这一近代知识(shi)形式随相干建制传入东亚(ya),催生了东亚(ya)的新建制与新形式,同时开始聚合与此联系(xi)干系(xi)的专业人群与拓荒新的知识(shi)空间。这是一个知识(shi)内容、形式及建制‘旅(lu)行(xing)’的典范(fan)事例”(12页)。但是纵观全(quan)书(shu),作者对于这种知识(shi)“旅(lu)行(xing)”——或“环流”——的细致(zhi)描(miao)写仍(reng)显得较为薄弱(ruo)。
若是我们将“东亚(ya)战争(zheng)史叙的近代转变”归置于“西学东渐”这一大背景,那末作为“西学”之一环的“近代战史”显然(ran)值得更(geng)多的存眷。正如“西方”本身等于一个相当复杂的观点,“近代战史”也存在不(bu)同的知识(shi)源流。如前所述,在十九世纪的普(pu)鲁士—德国,曾发(fa)展出一种“官方战争(zheng)史”的叙事形式,除此以外,另有另一种“学院式”(academic)的军事/战争(zheng)史研讨范(fan)式,后者与兰克学派及史学科学化、职业化潮流相干;而在英(ying)国,则出现了一种以市场为导向的战争(zheng)史叙形式,史学与文学的接洽(qia)更(geng)加密切(qie)。这些(xie)不(bu)同的战争(zheng)史范(fan)式,如何详细地流传、影响到(dao)天下各地?各地对此的受容又是如何?翻译史的角度或许可觉得我们提供一些(xie)开导。举例而言,1851年,英(ying)国作家爱德华·克里西(Edward Shepherd Creasy, 1812—1878)出版了一部影响深远的战争(zheng)史著作《从马拉松到(dao)滑铁卢:天下上(shang)十五场决意性战斗》(The Fifteen Decisive Battles of the World: from Marathon to Waterloo)。该书(shu)开创了一种新的军事史书(shu)写范(fan)式——“决意性战斗”(Decisive Battles),旨在存眷那些(xie)历(li)史上(shang)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战斗,并分析战争(zheng)如何影响历(li)史走(zou)向。这种“辉格派对鲜血谱写的历(li)史的剖析”(约翰·基根语),奠基了近代英(ying)美(mei)军事史学的传统,其影响还伴随着西学东渐的海潮远播东亚(ya)。明治日本先后出现了《宇内十五大战记》(1875)、《万(wan)国有名战记》(1884)和《西洋十五大决战史》(1890—1891)等多个译本,克里西的“决意性战斗”及“文明与野蛮”、“进步与落后”等看(kan)法受到(dao)了日译者的高度认同,并由此开导了一系(xi)列同类(lei)日文战史的写作。1898年,晚清维新派的大同译书(shu)局将克里西著作的其中一个日译本《西洋十五大决战史》转译成(cheng)《地球十五大战纪》出版,但对原书(shu)内容作了大批(pi)删削、改写乃至歪曲,以切(qie)合己需。在某种水平上(shang),这样一部“西洋战史”在不(bu)同文化语境中的不(bu)同际遇,恰能(neng)最(zui)直观地展现知识(shi)“次序”与“环流”的一些(xie)细节(相干论述,可拜见拙文《西洋战史的跨文化之旅(lu)——〈天下上(shang)十五场决意性战斗〉在近代中日两(liang)国的译介》,李(li)雪涛(tao)、沈(shen)国威主(zhu)编:《亚(ya)洲与天下》第(di)4辑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1)。
回到(dao)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所存眷的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,我们可以发(fa)明,克里西式“决意性战斗”史观实际上(shang)在当时的日本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中也有诸多体现。1894年,正值甲午(wu)战争(zheng)迸发(fa)之初,日本学者松井广吉(1866—1937)出版《雅片(pian)战史》,他在序言中旗帜鲜明地指出,“往常我大日本帝国在与清国的战争(zheng)上(shang)连战连胜,盖因彼为未野蛮的野蛮之兵,我为文明的王者之师”,他将日清战争(zheng)视为“文明与野蛮”、“进步与保守”之争(zheng),并热切(qie)期望日天性像此前与清朝交战的英(ying)、法等国一样,博得战争(zheng)胜利,由此跃升文明国度之列,以开启东洋的新局面(松井广吉:《雅片(pian)战史》,博文馆,1894年,第(di)1—4页)。至第(di)二次天下大战日本侵华期间,日本战争(zheng)文化研讨所编撰《天下荣枯大战史》丛书(shu),又将“日清战争(zheng)”归入其中,视之为左右日本历(li)史乃至影响天下“荣枯”的重要战斗之一(仲巷子彰(zhang):《天下荣枯大战史》,战争(zheng)文化研讨所,1937—1943)。
克里西及其“决意性战斗”在近代日、中两(liang)国的译介,或可视为“欧罗巴兵法”传入东亚(ya)的一个历(li)史剪影。现实上(shang),与克氏著作相类(lei)的西方战争(zheng)/军事史译著,在近代中、日两(liang)国曾大批(pi)出现。而从知识(shi)史的角度来说,这些(xie)翻译文本仅代表(biao)了知识(shi)转移的其中一个面相,在人员(yuan)来往(如晚清留洋军事学生、欧洲来华军事教习)、东西传入(如日本和北洋海军购(gou)置西式船舰、军械)、战争(zheng)体验(如战争(zheng)亲历(li)者的影象、战时及战后的医疗(liao)活动)等其他层面,知识(shi)的形态和流传体式格局也各有不(bu)同,必(bi)要进一步接头。因而可知,有关“战争(zheng)”“军事”与“知识(shi)”之互动,仍(reng)然(ran)另有非常多值得探究(jiu)的议题和空间。
对笔者而言,《知识(shi)的次序与环流》的另一个美(mei)中不(bu)足的处所,在于图像史料的缺(que)失。诚如作者所言,甲午(wu)战争(zheng)史叙的详细形式“包括文本、图像及其他衍生文类(lei)”,但全(quan)书(shu)的接头几(ji)乎完整盘绕文字史料睁开,而未涉及有关甲午(wu)战争(zheng)的大批(pi)绘画、摄影、书(shu)影、地图等图像史料。尽管(guan)学界在甲午(wu)战争(zheng)“图像证史”研讨方面已有相当积累,但作为一部以“知识(shi)史”为题的专著,轻忽图像这一重要的知识(shi)载体和流传媒介,不(bu)得不(bu)说也是一种遗憾(ha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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